沒有墓碑的愛情和生命
(承上篇)
父親的生死一直是我童年的心理糾結,
我好幾次在夢中看到:
父親在漆黑的海上奮力划水,
但是一座座山樣的大浪,
卻將父親沖向更黑、更遠的寂靜。
死生未卜的擔憂,
親情思念的痛楚,
再再深化了我對父親的血脈意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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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時候,
父親告訴我:
「一袋鹽運到上海可以換兩袋米,
坐船一個晚上就會到。」
於是2006年8月,
我隻身前往大陸探尋父親的下落,
第一站就是先到上海找船回岱山,
卻因為颱風而受困上海一周。
上海市區的災情輕微,
只有部分地區積水,
但是海上風大,
吳淞口的船班都暫停,
我被迫在這個「中國第一大城」暫時參訪。
上海人日常對話是不說國語的,
當我用國語問路時,
常被鄙夷為「鄉下人」,
上海人的「高傲」顯然較台北人誇張了許多。
民進黨執政多年後的台灣,
已不再號稱自己是「五千年文化」、「龍」的傳人。
但是在上海,
「21世紀是中國人的世紀」卻喊的震天價響,
蓬勃的生命活力讓我彷彿回到童年時的台灣。
有人告訴我可以在徐家匯搭長途巴士去舟山(岱山屬舟山群島),
我不相信,
因為我在地圖上看到舟山島離浙江本土,
就差不多是台北到桃園的距離,
怎麼可能有這麼長的跨海大橋(注1)。
(注1:2008年中國建成世界最長的跨海大橋-杭州灣跨海大橋,
總長36公里。舟山~寧波的跨海大橋也將於2010年完成,
至於32公里長的東海大橋已讓上海直接來到了海上。)
在上海徐家匯長途客運總站,
我找到了前往舟山的巴士,
巴士是大陸國產的新車,
樣子像台灣陽春版的遊覽車,
車子每走2、3小時就會下高速公路進休息站,
讓乘客買零食、上洗手間。
大陸真的很大,
在東南丘陵區的浙江省,
城際間竟然仍有無數的荒山野嶺,
路標也是超誇張的:「南京380公里」、「廣州1800公里」、「蘭州2200公里」
坐在我後面的3個年輕人剛從美國回來,
沿路嗑瓜子、大聲嬉笑,
垃圾丟得一地,
我一直在想:「他們在美國也是這樣嗎?」
到了浙江寧波,
就好像來到了高雄,
市郊外全是貨輪泊位,
港區內建有各種專用碼頭和集裝箱船、滾裝船、載駁船作業區,
碼頭載、卸貨全靠人字臂起重機,
根本沒有電影裏碼頭工人搬貨的戲碼。
巴士繼續南行到寧波的白峰碼頭,
我才終於恍然大悟,
原來巴士還能搭渡輪啦!
車子上渡輪後,
乘客必須到2樓客艙休息,
等船快要靠岸時,
渡輪會鳴笛,
乘客才能重返停車區。
舟山島是中國第四大島,
也是東海艦隊的大本營,
舟山港區滿布各型艦艇,
北方的丘陵建置有防空飛彈營,
白白的球形建物也許是雷達站或什麼的。
巴士上岸後,
由中部往東部續行,
島上沒有高速公路,
但是因為車子不多,
除了偶爾的紅燈外,
車子一路飛馳。
終點是沈家門客運站,
深夜9點的車站外,
就像台灣一樣,
計程車司機詢問著疲累的旅客。
我在車站旁的旅社落了腳,
天亮後才發現,
我竟然身處於中國漁業重鎮-沈家門,
沈家門港裏滿是漁船,
外海也是帆影點點,
漁市場傳來的魚腥味、叫賣聲是那麼樣的真實。
上海人雖然不說國語,
但是聽得懂國語;
舟山人可聽不懂國語的,
閩南語也不行,
只有還在讀書的學生是我可以求助的對象,
我請一位孩子幫我詢問得知要到「西摸奶」才有船到岱山,
「西摸奶」就是「西碼頭」的意思,
因為原來的三江碼頭正在清理淤沙,
所以現在到岱山全由「西摸奶」發船,
我跌跌撞撞的摸索很久才搞清楚以上關係。
這又是一次渡輪之旅,
只是船更爛了,
可能是要到更偏遠離島的緣故吧!
船上我遇到同樣是從台北來的「老北北」-黃老伯
黃老伯已是73高齡,
與我父親一樣是被捉到台灣的軍伕,
開放探親後因為身體不良於行,
無法返鄉,
現在自知來日無多,
由家人攙扶冒死也要回來一趟。
快到岱山時已接近黃昏,
黃老伯突然掉下了眼淚,
他說:
「我印象很深刻,
山上的那棵大樹,
不管船走多遠都是那麼大,
它50幾年前就長那個樣子了!
我搭船離開的那天是個早晨,
現在回來是個黃昏,
情景卻一模一樣,
就好像是全發生在同一天裏。
只是我早晨離開時還是個孩子;
我黃昏回來時已經是個老頭了!」
唐朝賀知章說:「少小離鄉老大回,鄉音無改鬢毛衰。」
黃老伯卻因為久居台灣,
家鄉話聽得親切卻說不出半句,
而我這個「假的浙江人」連聽都聽不懂。
在岱山碼頭外,
一位會說國語的女計程車司機解決了我的語言問題,
我照著父親從前對故鄉的描述和她討論,
她覺得岱山機場旁的岱西村最有可能。
想不到一過機場,
映入眼簾的竟是大片鹽田,
和父親所言一模一樣,
我找到了「山下大池塘邊有著高牆護衛的兩層洋樓」,
此時「可怕」的事發生了,
我在村裏見到一群和我爸一樣,
有著濃濃八字眉、大眼還有美人尖的男人,
而他們全是我姓徐的堂兄弟。
洋樓裏的主人是我大娘-姚氏,
姚氏在我爸被捉走後,
操持家計。
共產黨沒收了我們家的柴山、池塘與鹽田,
祖母全靠大娘替人洗衣、作女紅過活,
祖母思念台灣的兒子,
終日以淚洗面,
在世的最後10年早已眼瞎。
大娘聽不懂我的話,
旁人就告訴她我是阿萊在台灣的兒子,
她於是來拉我的手,
仔細地看著我,
彷彿想從我身上看到「長大後」阿萊的形象,
我趕緊拿出父親生前的相片給她老人家。
她哭了!我也哭了!
對我而言父親離開了20年;
對大娘而言阿萊已經離開快60年矣!
看來父親57年前離開故鄉後,
就不曾再活著回來了!
這趟旅程切斷了我對父親倖存的幻想,
也終結了大娘對阿萊歸返的天倫夢。
大娘點了香要我先祭拜祖先,
晚飯後,
我在樓上看到了許多骨董家具,
全是昔日祖先所留,
衣櫃上的鎖頭是滿清年間製,
看來衣櫃的年代也不會晚於鎖頭。
突然我看到衣櫃內側貼著一張字據,
簽字時間寫著民國38年8月18、、、
隔天清早,
大娘為我準備好牲禮,
便帶我到後山祖父墳前祭拜,
大娘才新婚就與我父親異離,
膝下沒有子女,
年輕時娘家常要她改嫁,
屢屢被她回絕,
生活中每每遭遇困厄時,
大娘常到我祖父墳前焚香祝禱,
因為當年是他訂下這門親事,
是他決定了這份姻緣,
所以大娘認為公公在天之靈必定會為她庇祐阿萊,
讓阿萊早日回來團聚。
阿!這些「沒有墓碑的愛情和生命」就以這篇文章來為它們點上驚嘆號吧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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